
膜翅目与异乡
文/路魆
(资料图片)
一
秦是从什么地方来嵯峨谷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嵯峨谷本来就是他的故乡,他只是回来了。又或是,他对人类的聚居地已不再向往,才甘心来到这偏僻的地方离群索居。秦又记起,城市里的季节流行病,持续时间已超出预期,再这样下去,演变成年度流行病也并非不可能。为此,只能暂时移居郊区。在郊区,他仍可日夜耳闻流行病的近况,心绪不宁,不得已继续往后撤,一直撤到偏僻的嵯峨谷来。在这里,死了也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来拾骨。
夜半时分,秦探头出窗外,找到一只藏在树冠里的夜鸮,想搞清楚它到底在哀鸣什么。有些动物的叫声,听起来跟人的哭声是一样的,但事实上跟哭声没有半点关系,跟他思索过的东西也毫无瓜葛。人自古喜欢把意志强加给自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是吗?就今天的结果而言,人的进化对自然来说,应该是有害无利的。不过达尔文提出,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留下的都是经过选择的。还是作罢,不要跟一个百年前就死去的科学家较劲了。
一团鬼里鬼气的雾气飘过来,张开一个灰色的大口,将他探出的头裹了进去,蠕动着,翻滚着,像在吃他头发上的皮屑,又像在吞噬他仅剩不多的思维电波——秦认为,这无名之物,似乎想从一团孱弱的雾气,转变为一团带电的疯狂雨云。于是,他站着不动,成人之美。他继而想起,某些鸟类会帮助鳄鱼清理牙齿,帮狮子抓跳蚤。那么,他到这里来,也会与山谷发展出一种互惠互助的自然形式吗?比如他和这团来源不明的雾气之间,存在什么样的互助关系?有待查明的事太多了。另外,嵯峨谷里当然还是有居民的,只是种群的样本数量过少,对他的独立生存不构成紧迫的威胁关系。
一步步后撤,也不全因为流行病的恐慌。嵯峨谷大概是他眼下唯一的解救。已经很多年了,秦无法进行有益的思考,渴望切断与人群的亲密关系。作为一名工程师,按照行业规则与职业道德,他的有益的思考应该建立在客户需求上。另外,他的种种自我素养的完善,也应该以客户需求作为出发点。增值自我,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他人。一种人,应该是另一种人的工具。我们人类互惠互助,互为工具。若建筑方案得不到集体的一致赞同,因而落选,因而被淘汰,则意味着他的道德和素养是失败的,毕竟它们失去了服务的对象。
“皮尺只有在丈量物体时,刻度才显出意义来。”院长在总结会上捏造了一个譬喻。秦坐在台下聆听,觉得自己右手握紧的拳头是一把锤子,左手的手指是一根根铁钉,他要把自己钉在座位上。
客户在秦面前嚣张跋扈,净提刁钻的要求,犹如一个手握银票的皇帝。当他离开秦的办公桌,在另一位手握更多银票的皇帝面前,也只能沦为一个仆从。没有一种占据绝对地位的资本。还是要相信相生相克,要相信大自然的平衡规则在人工世界里照样运行通畅。
然而,这套规则却让秦处于食物链的底层。他是河中的蜉蝣,是海里的磷虾,是茫茫万千猎物中的一员,等待被猎食者批量捕食。设计师们不被允许在设计图上展现出于狂想与浪漫主义的自主构思。院长、投资客户、商业计划书和长远的城市规划蓝图,才是这群设计师的集体大脑。他们的选择权更多体现在如何把命令执行得更完美一些。有时候,秦会想,如果他有幸组建一个三口之家,他还有可能成为家庭里的皇帝——但他也知道,在二十一世纪,妻子绝不会甘心只当一位对皇帝言听计从的乖巧妃嫔。工作多年来,他已习惯面对无理蛮横的客户。但这次,有好戏看了,那位客户竟同时触怒了上层领导。
在规划会议上,客户团队提出了种种不适宜居住的建筑结构,而他们的实际目的尚未可知。为了避免承担不可预知的风险,领导宁愿赔付违约金也要与客户解约,没有商榷的余地。同事们为痛失项目而哀叹,而秦,却从中获悉了一种可以帮助自己脱离食物链底层的方法!灵感正来自这位蛮横神秘的客户。
脱离食物链底层的方法之一,无非是离开捕食者的领地,到一个水草丰茂但没有竞争者的地方去。可是,秦绝不会蠢到自动请辞,因为没什么比捕食者自动自觉地放弃捕食猎物的结果更好了。所以,秦决定让自己成为一种令捕食者敬而远之的臭虫。
几经周折,秦私下联系上客户的助理,从他那儿得知,客户本人想重现一种居住奇观,一种趋于复杂、也许无甚意义的居住环境。当他想知道更具体的核心构想时,助理拒绝继续阐述,说这是保密内容,与其让构想在公开后成为众人的笑话,还不如就此打住——不过,这只是客户个人的想法,助理偏偏为客户打抱不平,不甘心埋没他的构想。可是,保密契约在约束他,而表达欲又在诱惑他,于是,在这种双重的对抗之下,助理终于勉强透露一些模棱两可的所谓关键词:颠倒的;史前的;即时性的;非宜居,但合理的;形态粗糙,但宜观察研究的……关键词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助理列举完后,故意面露懊悔,自责不已,事实上是暗带微笑,仿佛向世间抛下一个寻宝线索。而他作为使臣的任务已经完成,随即返身回到亘古的洞穴,与流亡的皇帝一起等待,等待第一批抵达的探险者、追随者,在乡郊野岭中,携手谋划重建新朝。
二
一周以来,秦在嵯峨谷没有见到藏身郊野的皇帝,遇见的都是野蛮的山民。离开郊区时,他一边寻找自己的去向,一边回忆自己的来向。城市遥远得反而更像是史前时期的居住形式。来到烈日炙烤的山谷,热浪滚滚,路边巷口闷烧着一个个小火堆,冒着呛人的黄白色的烟。烟味儿真古怪啊。山民举起不见明火的火把,他们在熏黄蜂。热浪挟着晕头转向的黄蜂,撞到他脸上来。黄蜂身上有种带着腥臭的细微甜味,像是母亲哺乳的奶水。肯定有一根尾刺扎中了他的脖子,现在,他的脖子根鼓胀起来,喉头水肿,感觉要窒息了。
烟雾里,秦踌躇而行,看不见来往身边的山民。
突然,有几个孩子吆喝一声,朝他投掷石块和木棍:“打野猪啦!打野猪啦!”——野猪?哪里有野猪?孩子们所指的,只能是秦。他是野猪。“唉,我都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要被当成猎物打。”他心想。于是,他喊了一嗓子:“我是人——”可是,喉头肿得厉害,声音含混不清,更像是野猪在嗷嗷叫。他慌忙张开双臂,摆出老鹰猎食的姿势,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好对付。
一个流浪者张开脏兮兮的阔大衣襟,对秦说:“快,躲进来,躲进来!”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斜躺在路边的火堆旁。烟一点儿也没呛着他。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秦吓得倒退几步。
“你猜,你猜。”流浪者说。
“这时候还猜谜,你也自身难保了。”
“我只是想用一点陌生的善意,换你一点吃的。”流浪者把衣襟收起来,发出一声怪笑,又说:“只可惜,这里没有夜晚,你在我的衣服底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像我这样的好心路人,能帮你到什么时候?再说,救你又有何用?你不如给我买点吃的吧?这样还能多救一个人。”
“我还是走吧。”秦说,“那些孩子又追上来了。”
“他们追的一定是你吗?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不要自以为是!”秦跑远后,流浪汉伸长脖子追问,“哦,对了——你猜,你猜,你猜我是谁。你还没猜出来!”
这时,背包里有什么物品在叮当作响。是一串凭空出现的钥匙。这串钥匙如此古老,是用铁线扭出来的老式钥匙。它是否有可能一直都藏在里面?只是他早已将其忘却。若抵达此地不是偶然,那么,这串仿佛是命中注定出现的钥匙,必然能打开其中一间房子的大门。秦攥着钥匙,在狭窄歪斜的巷子间逃奔。每当他想随机打开一扇路过的大门,却有什么阻止了他。总之,时机还没到。最终,是什么在暗中指引了他,让他在众多杂乱无章的房子面前,用一串陌生的钥匙中的一条,打开了一道正确的木门?他开锁的手法多笨拙啊,好在没花多少时间。他钻进正确的房子里,转身就把门闩上好。在此之前,他相信自己从未使用过这类古老的铁线钥匙,对带门闩的木门也不甚了解。人有记忆,才有回忆;作为反面,遗忘也肯定同时存在。也许,他于昨天遗忘了的,于今天才回忆起来了,模模糊糊地……
被当成野猪的恶作剧还没结束,孩子们还没有放弃追击他。投掷而来的石块,在玻璃窗上砸开蛛网纹的裂痕,炽热的日光渗进来了,要暴露他隐身的黑暗处。他是一头从城市来的野猪——
多年前,这里好像有一场山火:一头野猪从野火里跑出来,在树林外看见救火的人们后,又吓得转身冲回火场去。“我又回忆起了一些陌生的过去……在这之前,我是毫无印象的。”秦自言自语。在城市里,记忆的作用微乎其微,备忘录时刻提醒人们未完成之事,广告和通知多得像寄生虫。博物馆在开放日告诉人们,历史已被记载下来。但是,个人的记忆呢?那些琐碎的、对集体无甚意义的个人记忆呢,又在哪里才能得到提醒?在这烟熏火燎、危险重重的陌生山谷,秦的“记忆”开始生效,而且,不仅仅对他自身生效。他作为一个外乡人,肯定是因为脸面陌生,才招致山民的敌意吧。但在背包里莫名出现的钥匙,以及突然浮现记忆的那场山火,似乎表明“记忆”这种东西是唯心的,它在必要的时候,会像间谍一样,试图勾合别的集体的现实,并消融在其中。
这么想,他很快对身处的环境产生了一丝熟悉感,仿佛自己整个童年都是在这房子里度过的。在这里,他是安全的。他敲敲玻璃,探出头,露出一双眼睛,示意孩子们休战。他朝领头的孩子说:
“臭小子,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表叔,刚回来。你砸坏玻璃,舅公今晚得找你算账!”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种关系有可能成立。
那个孩子赶紧扔了手中的石头,一脸无辜,嗫嚅道:“怎么是你啊?好多年没见过你啦,还以为进了贼。”
“对啊,是我。那么我……”秦试探地问,“可以出去了吗?”
“问我干吗?真奇怪!这是你家。”
说完,他们一溜烟地跑了。
是啊,问他们干什么?这是他家。他假定自己是孩子的表叔,假定这里是他的故乡,假定他与这里有某种亲密的关系。在许多个假定中,只要假定的样本数量足够多,势必有一个是(或接近)确切值。
三
不下雨的话,破掉的窗玻璃还不急着修补。孩子们走后,房子恢复安静。烟雾从裂缝灌进来时,会有声音,像蛇吐信子,它流动的形状如一头蛇发。外面的湿气要紧吗?窗户有几道裂缝在,是阻挡不了湿气的。如果要发霉,在南方,没有什么物品能幸免于难。“我的骨头呢?霉菌会从骨头里开出花来吗?”秦挠挠手臂。更别说是附骨之疽。他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听命于万物差遣。
几天后,秦突然罹患湿疹。湿疹的爆发没有预兆。能从昨天的食物中找到过敏的源头吗?不过都是一些性温无害的粗粮。没人会因为吃红薯和土豆罹患湿疹。在这陌生的房子里,他第一时间找到的食物,正是这两种块根类植物。明明房子落满灰尘,而它们就放在桌子上,一尘不染,好像是特意为他的到来准备的。早上,湿疹甚为严重,灼热刺痒,如蚂蚁噬身。到黄昏时,病症才得以缓和。疾病也遵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怎奈何,城市人一旦贪恋休息,却成了新时代的懒惰之罪。
肯定是因为在过去几年,自己没有进行有益的思索,脑中的思想憋得太久又太深了,才导致思想在一夜之间以湿疹的形式在皮肤表面爆发。他视之为一个警告。人依靠思索自身活着。思索是一个消耗思想养分的代谢过程。一个红肿的水疱,代表一个有待思索的命题。望着布满耳朵和眼睑的湿疹,秦深感自己落下太多思索的工作。湿疹像是嵯峨谷赠予来访者的见面礼,是一个来访的标志:秦来了,那么山谷就得为他烙下一个印记,像在他的护照本上盖一个入境印戳——允许他通过。
更合理的致病因素,只能怪太潮湿。这里湿度真大啊。多余的水分淤积在血管里、肌肉里、皮肤里。太阳晒得那么死,河都快干了,空气却充满腌臜的水汽。连鱼也觉得太潮湿,太闷热,从浅水里蹦出来,一条条蹦到岸上的烂泥里,死掉发臭。乍以为是有山民在晾晒鱼干,但哪有活人,只不过是遍地死尸。
山民普遍疏于养殖与耕作,在城里,这可是罪过,而且他们在乡下不耕作的话,城里人哪有食物供应?好在山民不浪费任何自然的馈赠,他们把品相尚可的死鱼捡回家,稍稍清洗又可食用了。每到饭点,一户户昏暗的小房子飘出烹煮死鱼的腥臭,接着嗞啦一声,浇上白酒去腥。有人提议,鱼骨在捣碎后,明天还能拌水煮汤。但野猫往往先偷走鱼骨,藏阁楼里。秦昨天就捣毁了一个野猫窝,把沤得发臭的鱼骨扔到河里去。
男性山民没几个有头发,头顶长满了湿疹和疥疮,为了方便涂药,干脆把头发剃光,头皮经常是黏糊糊的,被太阳一晒,又结成黄色的血痂。妇女们坚决不愿把自己的秀发剪掉,反正熬过最潮湿的几个月,这些烦人的小毛病自然会痊愈。秃头的男人看起来聪明绝顶,而妇女总是把手指伸进浓密的头发里使劲地挠头皮,看样子他们好像被某种深奥的思索伤透了脑筋。但秦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思索,脑袋里装的全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山民熏黄蜂的日子闹腾了一阵子才结束。熏黄蜂像一场狂热的种族灭绝运动,要对屋檐下的黄蜂赶尽杀绝。秦还没搞清楚他们为什么痛恨黄蜂。烟雾散尽后,他的视野变得清晰了。
“过了冬天,黄蜂还会卷土重来!请各位严防死守!”大喇叭的声音,刺啦刺啦的,除了播报通知,它每天还会转播些新闻——不对,是旧闻。仔细听听,那都是些上世纪的奇闻逸事。到了昏昏欲睡的午后,有个讲古佬开始在广播里讲演武侠小说。那时候,山谷里的人类活动都停止了。他们静静地聆听讲古佬用催眠似的声音,把一个武侠故事演绎得冗长乏味。刀剑江湖的恩仇,像死水一潭,缥缥缈缈。只有在听讲古的时候,他们那副专心凝神,又迷离出窍的模样,看起来才终于像在思索些什么。他们是那么痴迷那些产生于遥远时代的故事,根本不关心外部城市的种种变故,或许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呢。
一遇见山民,秦就停下来问他们:“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些多疑的人以为秦在威胁他们,回答:“不管你是谁,我不怕你!”
更多人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不是老秦的儿子吗?”
秦的父亲,当然叫老秦。一个年轻人想要在城市学会自立,就不能靠老父亲,应该把老父亲彻底忘掉。但是,假如这个年轻人现在回来了,他就应该像其他人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坚忍沉默的老父亲,在这里帮助他——否则,他如何才能靠单薄的自己,融入这野蛮之地,并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呢?
在秦自以为需要,并渴望需要一位老父亲出现在他人生中的第二天清晨,他看到一个额外的人,坐在餐桌边上吃早餐。这个人肯定是他的老父亲,这段日子以来,他或许一直就在这间房子里出没吧?只是秦没有留意到他。他们一个早出晚归,一个早睡晚起,忽略了彼此的存在。正因为秦的一次渴望,这个早晨别开生面似的便产生了一次时空交汇。他们终于见面了。他们是一张拼图板缺失的最后两块拼图,至于缺口能不能完美嵌合互补,还有待验证。要验证,就得彼此靠近,去比对轮廓。
于是,秦在他的老父亲身旁坐下。老父亲跟其他山民一样,也没有头发,光秃秃的头顶长满了湿疹和疥疮。淡黄色的组织液凝结在伤口处,像蜜蜡一样,封存一个个裂口。
“我跟你一样。”秦说。
“当然一样,你是我儿子。”老秦回答。
“我是说,我也长了湿疹,或许也会掉光头发,像你一样。”秦挠了挠手臂上的湿疹斑块。
“还有什么事吗?”老秦在吃番薯。碗里还有一颗土豆。他吃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仿佛这粗粮里有值得细细品尝的甜美滋味。秦呆住了。他得花点时间思考自己在这儿到底“还有什么事”。
“是的,城里有怪事,很多人生病。我想,回来会安全一点。”秦打算从头讲述,“已经快一年了,我——”
“从没听过生病的事,收音机里播了吗?”老秦皱一下眉头,又舒展开来。
“众所周知的事。是你没将频道调对吧?”
“如果有怪事,我一定会知道。其他人不关心外面的消息,我可不一样,每个频道我都会收听。自从你出去工作,我就一直在听。”老秦把番薯皮和土豆皮拨到一起,垒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宝塔,“那年送你去念大学,是我第一次去邢市,我想,那会是我最后一次去。一眼过了十几年,只要从收音机听到邢市那边的消息,这多年的湿疹就没那么痒了。你一走,我就患上了湿疹。你今天为什么回来?为了让我好过一些吗?还是因为外面人人都在生病?别想糊弄我啊,我对那边的变化一清二楚呢。除非,你不是从邢市回来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那儿工作。”秦说。
“别欺负老父亲。”老秦指着置物台说,“那台收音机就是我的双眼。”
秦望向置物台,上面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收音机的表面,有两个圆如黑眼睛的音箱。老秦补充说,收音机是在秦出生那年买的,没想到如今还能用,有时候,它能接收到逝去年代已不复存在的电台。永不消逝的电波,幽灵似的,还在大气中回荡,等待被接收、被解读。秦有时觉得,老秦买这台简直能用到世界毁灭的收音机,是为了一辈子监听他的动态去向。
秦乜斜着眼,观察老父亲。他的脸是陌生的,一张早已被遗忘的脸。他们的父子关系是在彼此遗忘后,再度建立起来的,即使以父子相称,他们对彼此的脸仍然是陌生的。秦想,一个人对自己的父亲不必再描摹太多。父亲只是一种形象,他可以从一只秃鹰皱巴巴的、如佛教徒似的脸上认出这种形象,也可以从一条哀伤的、长满蜱虫的流浪狗的脸上找到这种形象,甚至从千万只一模一样的工蜂的复眼中,瞥见这种令人战栗的形象。
秦原本要在此重建生活的计划,被一个从遗忘中走出来的旧人一手摧毁。归乡是一场情感上的浩劫,故乡从此变成异乡。秦欲哭无泪,愤慨不满。老父亲只是反刍似的,咀嚼口腔里甘甜的番薯渣,目中无人。既然老父亲已经出现,秦再没办法令他消失,这个房子已经将他的存在登记在册。一个人可以变更住址国籍,却永远摆脱不了他的血缘。
吃完早餐,老秦要到河里捕鱼。他在干涸的河床上扒拉出一处空地,想抓泥鳅和鲶鱼。秦站在河岸观望,发臭的淤泥熏得他头晕脑涨,湿疹更痒了,用力一抓,抓下一块带血的死皮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蠢?”老秦问。
秦摇摇头,认为老父亲在无事生非,不想跟他争执。
“这些鱼会自杀。只要等着,它们就会受不住炎热蹦出来。一天好像有二十个小时出太阳,晒得人心发慌。”老秦从口袋里抓到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躲进去避暑的狗婆蛇,把它扔进水桶。那只小东西的脖子上,有一圈通红的斑点,好像也患了湿疹。秦心里一怵,移开视线。耳廓上的水疱,毕毕剥剥地爆裂。
“很远的南极,好几个月都没有太阳。”秦说。
“那不就可以一直睡觉?真羡慕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老秦若有所失,“我们这儿的人也想一直睡觉,睡到采蜜的日子,才醒过来劳作……”
“在刑市不能这样,大家在争分夺秒地工作。”
“大不必向我描述外面的生活。”老秦把双脚从烂泥里拔出来,蹒跚地走几步,“你为什么不留在那边?你心知肚明,因为哪儿都寸步难行嘛。鱼在水里会死,蹦出来也会死。”
秦觉得受到了侮辱。回到这儿来,生活真的会更轻松吗?
“你表侄子昨天还说,你要去干告密的事儿?真吓人!”
“污蔑,完全是污蔑……”
秦放弃辩解下去。他默默站在烈日底下,和老秦一起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鱼蹦上来。鱼大概已经绝种了。秦离开时,老秦还在等自杀的鱼出现。城市人早已不流行守株待兔了,他们欣赏主动出击的品质。但是,没法跟山民讲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道理,哪怕离开这个山谷十里路,对他们而言都太过遥远了。
黄昏时分老秦才回家,说今天没抓到鱼,但在河里捡到一些新鲜的鱼骨,在这个没有蜂蜜可采的时期,暂且能填填肚子。说着,他从水桶里抓起一把鱼骨,放到桌上的瓷碗里。
“今天的鱼骨都是你的了。你啊,别告我的密。”老秦说,语气没有一丝害怕,却是有点不屑。他捡回来的是秦前几天扔掉的鱼骨,发烂发臭。秦咬咬牙。他反问自己,到底知道这个山谷什么秘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在烟雾蒙蒙的山谷里,有什么是不必费力辨认就能看真切的呢?
“告密的事跟我没关系。”秦忍不住说,“我能告什么密?我只是回了一趟家。难道我会跟外面的人说,这里的生活有多可怕多落后?”
“看吧,不打自招!你这些都是病菌引起的!”老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秦脸上的湿疹说,“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告密者!资本家的走狗!”
老秦撂下话,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钻进房里去。水桶打翻了,翻出几条滑溜溜的黑色鲶鱼。它们咂巴着宽大的嘴,在地板上游动,划拉出几道满是黏液的拖痕。老秦今天明明抓到了鱼,却非要拿臭鱼骨来羞辱他,这让秦觉得自己是个囚犯。鲶鱼慢慢聚集在他脚边,摆动着恶心的尾巴。
秦又想起了一些陌生的记忆。很久以前,一个午后,一个叫汉的同学告诉秦,他在屋后的石板下发现了一窝鲶鱼,叫秦一起去逮鱼。秦自告奋勇,亲自打开那块沉重的石板,看见的却是一洼黑压压的污秽之物。那是粪池的石板。汉在一旁笑得前仰后翻,然后飞似的跑掉,没有留给秦任何反击的余地。
他们才是蛆!他们才是走狗!有些东西活着本身就是丑恶……他正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的吧?他宁愿到城市去吃资本的苦。他厌恶乡村生活,厌恶不加掩饰的屎尿屁,厌恶这里带毛的植物和有毒的昆虫让他敏感的皮肤每年都要溃烂几次。可是,今天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外面的季节流行病也许无关紧要。外面的伪善和这儿的赤裸哪个更容易接受?总之,哪个都没有太好。
秦思前想后,打算与老父亲言归于好。父子若不和解,他的生活只会变成一场真正的浩劫。
四
山民在嵯峨谷里的生活并非毫无重心,他们正围绕某种昆虫计划着日程。秦由此想起刚回来时,目睹的那场熏黄蜂的运动。一个晴日,老秦提起一个包裹出门去,还问秦要不要一起出门。秦不想显得自己卑躬屈膝,便没有回答,犹豫一会儿后,又尾随而去。于是乎,便出现了这么一个言归于好的契机。秦想借此机会问问老秦,在他离开的这十几年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巨变,来打开话匣子。
山谷很阒静,他们在碎石遍地的小径行走。从天空上方刮过的风,比山谷里的还强劲,团状的云被撕碎成了棉絮状。令人心旷神怡的天气!秦感叹。他看向远处,发现田野上已无水稻的踪影了,连稻秆也不见一根,反而长满茂密拥挤的野花。山谷两侧的果树,同样挂满了花芽,空气里弥漫着花粉颗粒。眼前的景色过于烂漫,甚至走火入魔,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妖艳与阴郁。看不见的溪流从山里流出,穿过野花丛,形成一片湿漉漉的沼泽。
“山谷里怎么没有水稻了?”秦问。
“早就不种植价贱的水稻了。有几年调整产业结构,我们开始生产利润更高的蜂蜜。你们这些城市人,不是非常爱蜂王浆吗?”老秦说。
“那之前熏黄蜂是为了……”
“保护蜜蜂,也保护蜜糖的纯净。”老秦说,“这片花海正是为了酿蜜才种的。但要想蜂蜜纯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这些美丽的花里,悄悄生长着一些曼陀罗……一旦蜜蜂采了有毒的花粉,却没死亡,就会把有毒的花粉酿成有毒的蜂蜜。”
“啊,这样会害了吃蜂蜜的顾客!”秦斥责道。
“不必担心。我们嵯峨谷的居民多么顽强啊,像神农辨药尝百草一样,每次出售蜂蜜前,都会先亲身试毒。经过一次次试毒,我们还发展出了对曼陀罗毒性的免疫。有些痴狂的居民还特意寻找甚至亲自培育掺有曼陀罗花粉的蜜糖吃呢,那种甜蜜因为曼陀罗而变得像白日梦一样,令人迷离出神。”
“真是一群赌徒。”
老秦躬下身,在花丛里寻觅。“啊——找到了!”他朝天空举起一朵紫红色的花,递到秦面前。那朵花以一种螺旋的方式绽开,花蒂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秦看了一眼,头晕目眩,别过眼去,说道:
“不要试探我。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们都一样。你只是缺乏练习。”
秦不予理会,继续走自己的路。抵达山谷腹地后,他没看见任何养蜂基地。在他眼前铺展开的,还不如说是一片乱葬岗!一副副棺材横陈在土地上,棺身有一半嵌入山体,另一半裸露着,仿佛是古老的悬棺。
“这是什么死荫之地啊。”秦停住脚步,不敢走太近。
这时,老秦打开包裹,拿出一套防蜂服和一柄割蜜刀,竟试图掀开一副棺材的盖子。当某些嗡嗡作响的小昆虫从里头飞拥而出时,秦才讶异地意识到,那些根本不是棺材,而是一个个硕大的人工蜂箱。老秦从蜂箱里取出一块蜂框,上面的蜜脾很薄很浅,尚未到成熟的时候。接着,他拿起割蜜刀,轻轻割下一小块,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可以杀鸡取卵。但你难得回来,也许明日就走了,怎能不尝尝这世间罕见的蜜?我必须做出牺牲。”
很快,老秦浑身落满了一层蜜蜂。
山谷里的嗡嗡声接连响起,在山壁之间来回震荡,仿佛空气也沸腾了。蜜蜂漫天飞舞,拧成几股旋风。危险迫在眼前。
“我没有防护服穿吗?!”秦问,一边往后退。
老秦依然专注于如何割下一块完美的蜜脾。一群蜜蜂迅速覆盖了秦的身体。他怎么也甩不开像油一样黏稠的蜂群。蜂群在流动,流进他的耳朵、嘴巴、眼睛。他是一只入侵蜜蜂领地的黄蜂,遭到了原住民的驱赶和围攻。或许他本来也是一只蜜蜂,只是在外游历多年归来,模样看起来有几分像黄蜂。他在故乡成了绝对的异己。
秦躺在草丛里放弃挣扎,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也要死在老秦面前,惩罚他的大意和冷漠。一株曼陀罗在他耳边盛开着螺旋状的紫红色花朵。一轮太阳从花蕊中心升起,照耀着他。秦被一种向生又求死的欲望驱使着,伸出麻痹的舌头,轻舔一下花蕊。就在这时,蜂群没有蜇他几下,便从他身上飞走了。他感到浑身灼热,接着开始了连续七天的低烧和荨麻疹。
湿疹混合着荨麻疹,在秦的皮肤上造成了如蜂格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痕。老秦坐在床边,要喂他吃采割回来的蜜脾,哄婴儿似的说:“吃吧,吃吧。看来你开窍了。如果不是你舔了一下曼陀罗花,说不定蜜蜂早把你蜇死啦。我想,这就是相生相克吧?”
“在刑市,我有一些烦心事。”秦流着泪说。
“在嵯峨谷就没有吗?”老秦继续喂他吃蜜脾,“好在这里还有一些甜食。可是,蜜糖穿肠过,痛苦仍在心中留。”
“那会是什么滋味?”
秦费力张开肿得厉害的嘴唇,衔住那块黏稠的蜜脾,虽然未成熟,但依然很甜,散发着昆虫特有的浓郁腥臭。金黄色的蜜脾,是在昏暗中唯一闪耀的光芒。眼睑也肿得合不上,他继续流着泪,忍着恶心,吞下这世间罕见的蜜……那块蜜脾肯定是用曼陀罗花粉酿的吧,他眼前的黑暗正被切割成万花筒似的螺旋,继而开始分形,演变成美丽而不规则的螺旋。
为了这罕见的蜜,山谷里的山民废弃耕作,把田野让给肆意疯狂的植物。一年有多少个采蜜期?春季到夏季最佳,而秋天过后,冬天来临,蜂巢里的蜂蜜要留给蜜蜂自己食用。采蜜期来临前,他们甘愿忍饥挨饿,面黄肌瘦,日日在漫长的等待和武侠故事中度过。
送货的小卡车一周来两次,为山谷送来日用品。小卡车是山谷跟外界联系的唯一象征,同时负责收购蜂蜜,将这世间罕见的蜜运到城市去。在非采蜜期,山民的收入很少,他们只能向卡车司机赊账,下次用蜜糖来抵扣。因此,卡车司机不愁货卖不出去,与其说他是在跟山民做买卖,不如说是跟山谷里的蜜蜂进行一项稳定的交易。他相信,蜜蜂那小小的脑袋中的自然铁律,不会错过每个季节,不会亏待每个等待蜜糖的人。
在黑暗的床上度过的七天里,秦有两天听到卡车进入山谷时的引擎声,每次都牵动他的心,因为只要坐上返程的卡车,就能回到城市。卡车司机抵达后,总是摇响铃铛。卧床沉睡,或在收音机前听故事的山民,一听到铃声便像狗一样,飞快地从阴暗的家钻出来,围在卡车四周,购买来自城市的商品。秦厌恶这道铃声,它让这里变成一群狗的故乡。那群狗什么都不干,听到铃声立刻流哈喇子,没有羞耻心。城市里的流浪狗虽然不比它们更有尊严,却更有生存策略。不要在山谷里当一条饿死的狗!到城市去摇尾乞怜吧!秦捶打不能动弹的双腿,又斥责老秦给他喂食的行为,说自己不是狗,是一个会思索的人。
“笔和纸!我要笔和纸!”他甩开老秦递来的蜜脾。
蜜脾被打落在地……
老秦叹一口气说:“为了让你吃上这蜜啊,我冒着明年采不到蜜的风险早早开箱取蜜。你为何不领情?再说这地方哪有纸和笔?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们都习惯记在心里。只有脑袋不灵光的人才用纸和笔。”
“你不想我死在床上就想办法吧。”秦说。
“那我只好请他过来了。只有他才能帮你搞到纸和笔。”
“他——”秦心里有一种很坏的预感。
老秦出门去。过一会儿,一阵熟悉的摇铃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卡车司机走进房间,坐在老秦原本坐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蜂蜜,啧啧地叹气:“浪费!真浪费!这点蜂蜜或许就能为你换来一支笔、一沓纸。”
他凭什么坐在老父亲的座位?在昏暗中,秦怒视话带讥讽的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把窗帘拉开,光线照亮他的脸庞。
“你回来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好歹同窗一场。”卡车司机说。望着那张早已陌生的脸,秦回忆起某年某日午后掀开粪池石板时受的屈辱。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卡车司机正是他的老同学,汉。时隔多年,他又一次来到秦面前,羞辱他。
“你把自己人变成了一群走狗。”秦说。
“谁是走狗?谁有需求,我就为谁服务。”汉说,“你不是想要纸和笔吗?过两天我从批发市场回来,就可以带给你。你们知识分子是不是离不开这两样东西啊?躺在病床上,竟还不忘著书立论。”
秦气得颤抖,一声声地喊老秦,要他进来。但门外依然寂静。
“歇着吧。费这点力气,还不如闭嘴。”汉起身,准备离开了,“你当年丢下我们这群同学,走得那么决绝,是看不起我们吧?哈哈哈,风水轮流转。”汉摇一下铃声,又说:“说起来,在我这里,你家根本没有赊账的资格。所以你得跟我说声谢谢。”
秦默不作声。汉又摇一下铃铛。主人摇铃,想吃食的狗必须摇尾巴示好。
“谢谢……”
于是,铃声走远了。有人在门外交谈,然后渐行渐远。卡车的引擎声消失在山谷后,山谷开始下雨。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才能冲刷掉堆积在门槛上的顽固的尘埃。
五
秦从一轮一轮的昏睡中醒来时,纸和笔已搁在床头柜上,它们仿佛是自梦中来的宝物。为了维持思索的连贯活跃,秦开始晨间书写的治疗模式。除了时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的内部是连贯的?思索这种活动,显然是不连贯的,更像间歇的阵雨。而成群出没、在天空集体流动的雀鸟,也是由单只个体组成的。比如光,同时具有波动性和粒子性,矛盾又统一的两面性。当他的思索中断时,就如光失去波动性,像流动的河流在干涸后,露出嶙峋的河床岩石——这是一个粒子性取得胜利的时刻。
突然断电又是怎么回事?他写了几页纸,刚刚才从灰烬中燃亮起来的记忆和思索之火,随着电灯一起戛然熄灭。房间是漆黑的。电力一时无法恢复。屋外有人在讨论报修电力的事宜。但是,电工远在城里,未来两天之内,也难见有人会进入山谷抢修被雷击中的电力系统。好在山民安然自若,没有电力,便燃起蜡烛。
唯独他感到恐慌,害怕这山谷里永无白昼。电流的中断与大脑电波停止活动一样,令他感到害怕,害怕身体正滑向瘫痪的泥潭。他不敢脚踏黄土,无法在黑暗中安之若素。他也无法再从这种古老的生存方式中呼吸了。他想念的,是永不熄灭的城市霓虹。
晨间书写,思索。这样坚持几天后,为秦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缓释作用:湿疹和荨麻疹日渐消退,发作间隔也越来越长。秦能下床走动了。谁能想到,只是被蜜蜂蜇了几下,便足以爆发一轮过敏症呢?他感到此前的头脑是如此虚弱。这也再次确定了:人始终要靠思索自身活着,山民那种空等度日的行径无疑是罪恶的表现。他拿起笔,抱着一沓写满絮语的稿纸,去找老秦。老秦先一步进房间来了。他们又回到惯常的位置上。
“老秦,这是思想问题!”秦说,“这里的人长湿疹、甘愿当走狗,是健康出了问题吗?不是——是思想出了问题!只要人人每天花一个早晨的时间,写写心中的所思所想,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湿疹一定会缓解的,听到铃声也不会再摇狗尾巴了。是汉,他才是走狗!我们被可恶的资本腐蚀太多年了。”
秦把稿纸递给老秦,还用笔头敲了敲纸面。
老秦随意翻了翻稿纸,说:“真是一本天书。听我说吧,他们是绝不会动笔杆子的,割蜜刀才是他们的工具。”他从秦手里拿过笔,掂一下它的重量,“确实不如割蜜刀顺手。采蜜才是我们的生存方式,你要改变它是不可能的。黑色的墨水,远不如金黄的蜂蜜珍贵。”
“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秦不服气。他准备回忆过去,但是肿胀的脑袋那么迟钝,花了许久他才想起那位神秘的客户,想起那个有违常规的建筑方案。
“啊,我记起来了!”秦说。
“哦,不妨说来解解闷。”
老秦坐在秦的床边,饶有兴味地望着他。秦心中升起一份自豪感,他要向老父亲讲述自己如何一步步逃离资本奴役的伟大过程。
“这不是拿来解闷的事,这关乎自由!尊严!还有——幸福!”秦干脆站起来,“你没见过那些一排排的商业建筑吧?它们只会迫使我们这些设计师停止创造性的思索,转而开发可被复制套用的结构模式;至于技术,倾向于耍诡计,比如表现在如何规划公摊面积上,又虚伪地追求朴素、简洁、明亮的外观。尼采,他是这么说的——尼采说——”
“哦,我认识他。”老秦插嘴道,“他说的尽是疯话,你也信?”
“他可是一个哲学家。”
“他不是村口的流浪汉吗?他逢人就叫别人猜谜:你猜,你猜……我们都叫他‘你猜’。”
“疯子?都是疯子……”秦的声音弱了下来,接着又提高声调,继续说:
“总之尼采说,我们的理智和感官具有简化作用,天然有着追求简洁、条理清楚、明亮的乐趣。若没有这种简化力量,任何生命体都无法在混乱不堪之中生活下去。是的,老秦,你听我讲,我厌倦了过度简化又重复的工作,厌倦了成为统一的设计工具,于是创造了一张复杂高超的建筑图来解救自己。
我后来参透了客户助理给出的暗示,在最新的建筑图里,故意设计各种不适宜居住的建筑结构。它的结构是那么复杂精致,而功能又含糊不明:套间重叠,互相遮蔽,同层单元存在原因不明的高差,毫无必要的滑坡。而最奇特的,莫过于一个天花板高出首层地面的地下室……
要实现这张图的构想,工人们只能像拼乐高塑料积木那样,把古怪的构件一块块搭建起来……院长认为我心怀恶意,故意拖慢进度,最终打算要辞退我。哈哈哈,我达到了目的!
我要重申一遍:这归根结底是一个思想问题。你以为山谷居民是在利用蜜蜂为自己酿蜜吗?不——他们实则在为蜜蜂服务,帮它们建造花田,建造巢穴,繁衍后代。我们是蜜蜂的奴隶,而它们只需要付出一点蜂蜜作代价,就奴役了人类几千年。只有调动大脑的思想活动,才能意识到这一切的真相!”
“是有些深奥……”老秦转身背对秦,卷了一根烟,在房间病恹恹的光线下抽烟。秦大汗淋漓,屏息等待他回应。老秦一动不动地抽烟,空气里没有一丝烟雾,他的生命好像随着看不见的烟雾,在寂静之中逝去了。而后,他突然从窒息中喘过气来似的,猛烈咳嗽,吸进肺里的烟一下子全吐了出来。这时,秦听到了远处的雷声。
“怎么样?”秦问。
“不过,这算是高超复杂的建筑吗?”
“对——”
“不见得。蜂巢才是高超复杂的建筑,而且蜜蜂比你们早一亿年做到了。”
“不一样,我们这是文明高度发展的结果。”
“可是你设计的这种东西,在山谷里不是随处可见吗?”老秦打开窗户,四处眺望,“自从放弃规律的农耕生活后,我们就不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不关心头上的砖瓦,不关心日常的细节,房子随意就建起来,不顾章法,不顾水平高度,不顾邻里间距,只要能承受一次风暴的袭击,房子凑合着就能住人。你自以为是奇妙深奥的东西,所谓文明高度发展的东西,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堕落山谷就有了。而且,它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真有意思。”
“啊——你——”
丝毫没有爱子之心!如果能倒回过去,秦会劝告自己,不要渴望老父亲的出现!他默想着一个母亲的形象,默想着慈爱的母亲出现在这房子里,给予他温暖。那夜睡下后,秦开始想象母亲,想象她陌生的脸。母亲会在他不朽的记忆中重建,接着,在午夜时来到他的房门前,告诉他:“小秦,该吃饭了。”然后,他会闻声从床上坐起来,踏出房门外,恰好看见母亲端着一锅热汤,从厨房走出来。但他好像一点都不饿。他整夜听到某种隐约的痛苦呻吟声,一时搞不清是什么。天将明的时分,秦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才悲切地明白,母亲之所以整夜都没有出现,是因为她早在多年前的夜晚就死去了。
潮湿和蜜蜂共同引起的皮肤病消退后,秦目睹山谷迎来了一场大规模的红火蚁入侵。在干燥的日子里,红火蚁快速筑巢、繁衍,那些高出地面、状如坟茔的蚁巢,与悬棺般的蜂箱一起占据着大片荒野。秦的床底下也出现了一窝红火蚁。这些恶魔般的昆虫,藏在秦的枕头里、鞋子里。他经常被红火蚁咬伤,肿胀、荨麻疹、幻觉,一一卷土重来……
老秦却不允许秦清理床底的红火蚁,他的眼珠子一骨碌,然后给出一个不可理喻的理由:“红火蚁在你床底筑巢,那可是缘分。”一旦秦剿灭了床底的蚁窝,老秦立刻又把新的红火蚁引进来。然而,老秦在外面却带领着山民,发起一场剿灭红火蚁的狂热运动。秦咒骂他表里不一,虚伪善变,可是越骂越觉得自己无力,因为没有人会信他。一个带领山民剿灭虫害的老实人,怎么会在自己家养蚁为患呢?
蜜蜂和蚂蚁,百科将它们定义为膜翅目,通常是对人类有益的昆虫。“可是,为什么唯独我深受其害?膜翅目昆虫的益处,难道包含了摧毁一个人建立新生活的决心?”
秦钻进床底,用蜡烛照亮那些日夜与他共眠的红火蚁。这个庞大的种群,正把巢穴通道一路深入地下,建立一个看不见的、曲折立体的地下王国。入侵的红火蚁正把这里变成新家园,而这里却始终只能是他的异乡。
汉的送货卡车再次来到山谷那天,一听到摇铃声响起,秦就拖着肿胀沉重的身体离开房间,偷偷钻进卡车的后备箱。午后,货卖完了,卡车启动返程。
“嘿嘿,老同学,你要走了?”汉还是发现了他。一个人对自己的后备箱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在,应该是一清二楚的。
“是啊……”秦躺在后备箱,心想自己蜷缩的姿态一定很难看。
“唉,你又一次背弃了我们。”
“是你们从来没有接纳我。”
“好吧。要想我帮你,你知道要怎么做。”
“嗯。谢谢。”
在后备箱颠簸的梦中,秦悄然离开陌生而遥远的山谷。
六
昨晚肯定是一个难挨而潮湿的夜晚。秦在公寓的床上睡醒,嘴里有泥土的味道,衣衫湿透,手臂布满红疹。多年的湿疹又复发了。过敏是自身免疫系统。有一种说法认为,由于城市过于整洁,缺少足够的病原体,免疫系统无用武之地,于是开始攻击人本身。哮喘和湿疹正是这样的结果。
但为什么要愚蠢到自我攻击?化用达尔文的理论,种种看似反常的存在,都应该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城市提供了令人多疑的洁净,人却因此患病,难道非要到偏僻的山谷去,把自己埋在充满腐殖质的土壤里,接触大量的病菌,湿疹才会痊愈吗?
秦想起自己曾去过一个陌生的故乡,不知是在梦中去的,还是在一次动荡迷糊的旅途中去的。反正,这两种抵达的形式,有着一样的结果。现在他总算回到城市来,湿疹却依然没有缓解。因此,他认为必须重新审视过去的理论。
窗台上种着一株曼陀罗,最近天气潮润,水分充足,花在一夜间盛开。秦打开窗透气时,顺手摘下一朵。乳白色的汁液,顺着掌纹流过他的掌心。他轻轻旋动花蒂,螺旋状的花瓣在分形,融合,绽开。甚至,他鬼使神差地轻舔一下花蕊,似乎想参透这朵金花里的秘密。回头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他想起岁月中的亡者,就在恍然间,参悟了老父亲的秘密用心。就在那些仿佛中了曼陀罗花毒的迷离岁月里,老父亲曾用心良苦地告诫他:“何必回到故乡自讨苦吃?这里不再需要你了。以后哪里有痛苦,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秦终于发现了呻吟声的来源,来自他养的那条狗。狗正蜷缩在床底下。他已经一天没喂它吃东西了。喂过狗后,秦打开一份本来要提交的建筑方案图,删掉所有意义不明的建筑结构,一心一意地奔向朴素、简洁、明亮的现代乐趣。他决意牺牲自己,用血肉和痛苦,酿出这世间罕见的蜜,为猎食者制造一场舔舐暴食的狂欢。
今夜还在下雨。但空气寒冷而纯净、山谷和城市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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